瑾安

01.

晚上一点，我收到孙翔短信，唐昊喝了百草枯，在宿舍里被发现后送去了医院。我握住震动的手机，从上铺跳下来。

楼道很黑，尽头的窗子透进隐隐绰绰的白光，孙翔说话时音调很低，断断续续混着电流传来，像是投石入水发出的闷响。

“喝了多少”我问

“不到一百毫升”

除草剂一般有百分之八十的含水，纯度为十多毫升的百草枯也死透了。

“还能活一个礼拜吗？”我问

“看运气，”孙翔深吸了口气“去看看他”

“最后一面”

“最后一面”孙翔重复了一边，最后他好像把电话抵在了胸口或是额头，穿来细碎的杂音和很沉的呼吸声。

定了当晚五点飞上海的机票，我们不知道唐昊还能活几天。孙翔开车来学校接我，他穿着一件灰连帽卫衣，外面套着鼓囊囊的黑夹克。到了校门口，孙翔把车先停到路边。

 

“去个便利店”孙翔把棒球帽戴上，随后又压上了卫衣帽。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扣上帽子，我们像是夜色下两只密不透风的球，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们。

孙翔买了盒烟又来了瓶可乐，他站在便利店门口仰头把可乐一口气喝了半瓶，空气中带着冰可乐的味道，香甜味儿中杂着几分冷清。暖灯打在孙翔的脸上，帽檐下投射出又深又沉的阴影。他的眼睛在黑暗中，又湿又亮。

车里放着一支俄罗斯的后摇，像是深海中巨兽的吼叫。两旁是特别空旷的街道，车窗摇下来，车轮压在路面的声音像是一阵阵海浪。

“唐昊会死的”孙翔忽然说。他指尖夹着一支烟，灰白的烟雾若有若无的映照着他的侧脸。孙翔看起来很累，我没有接话，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。唐昊的死在一瞬间从脑海中抽离了，我趴在车窗沿上满脑子想的我们会逃到哪里去。只有死亡的想法时，我的心变得格外的安稳，我们像是等待着一只匀速锤来的摆钟，肉体会毫无痛苦的灰飞烟灭。

 

02.

当天我们租了个小时房，床垫又破又脏，一翻身弹簧吱呦作响。有一只猫跳到窗沿，孙翔打开窗把它捞进来，裹到他棉夹克里。

以前孙翔和唐昊在一起时，家里断了他们生活费，只能租住在很破的小区里。单元口的垃圾桶里住着几只避风的流浪猫。每天剩了饭后，唐昊就端着小盘去喂猫。橘毛白点的花脸猫被喂得越来越肥，一见唐昊就晃着毛喵喵叫。

我见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，是去年夏天。唐昊蹲着抱一只刚出生的小橘猫，孙翔也在唐昊身侧蹲下，单手用冰矿泉水抵住唐昊晒红的后颈。夏天的风暖又轻，皮肤在阳光下晒得亮晶晶，他们浸在夏风中表情格外柔软。

现在孙翔一人搂着小猫靠在沙发上。他睡得很快，没等我灌完开水，沙发上就响起了细小的磨牙声。小猫从他怀抱里跳出来了，只留下一个鼓囊囊的棉夹克，之前抱猫的地方现在空了一块。那块地方越看越空，本来怀抱里猫身躯大小的空洞在月光下扩容成了长长的一块空间，孙翔翻了下身，那空间一下子被压扁了。我想起了唐昊，越想越失落，在悲伤与焦虑的混杂中，我像是滑上了一条越来越窄的路，最后终于睡去了。

模糊的梦中，唐昊在台上弹吉他，孙翔站在台下，看着唐昊被光照亮，脸上带着一种“你终于走出泥潭”式的骄傲。等梦醒来，我才意识到那是孙翔生日时的场景，只不过在台下的是唐昊，而被照亮的是孙翔。

 

03.

孙翔买了煎饺，底部煎的焦黑，被塑料袋一闷水汽里泛着油光。他们在一起时，唐昊就喜欢吃孙翔做的煎饺。深夜橘黄的橱柜灯下，面皮的褶子被煎出金黄色，摆在瓷盘里油汪汪的一咬满口香。他们分开后，孙翔在租屋里给我做过两次。再后来，也许是就剩孙翔一个人的缘故，他也很少包饺子了，我再也没吃过孙翔做的煎饺。

我们到了病房拐角，唐昊的家属在楼道里和医生说日后治疗。唐昊昨晚做了洗胃，现在看起来状态应该还可以。

医生说，继续做血液灌流也许能活的久一些，但可能也就是活半个月。

唐昊的家人声嘶力竭的喊着，不可能。最终还是维持着治疗，只是死亡并不会因为胃管、氧气管而延期降临。

孙翔压低帽檐，难受的掐着眉头。他把煎饺递给我，从口袋中摸出香烟对我示意了一下，走掉了。我知道唐昊的父母认识他，孙翔不想在他们面前出现。

我过去和围着的亲属打了声招呼。唐昊躺在白床单中，扎着针眼的手背搭在被单上，像是一只被冲刷上岸的濒死的鱼。他身旁运行着呼吸机，死亡因为交错的罐子一下子变得很沉重，不再是脑子轻飘飘的幻影。

我把孙翔拿来的煎饺放到旁边的矮柜。

“他做的”唐昊嗓音哑的不像样子，估计是呼吸道被腐蚀了。

我想说，是买来的，可我看着唐昊还是点点头。唐昊有点遗憾的看着那层油乎乎的塑料袋，他已经没法吃下了。

“他来了吗？”

“去吸烟室了”

唐昊深吸了口气，喉咙里像是含了一个破风箱“晚上没人陪床。”

我了然道“那我叫孙翔晚上过来”

“不要，太狼狈了”唐昊的睫毛半垂下来“隔着玻璃看我一眼就好，我也要见他，就一眼。”

我临走的时候握了下唐昊的手，绷起的青筋像是要冲破薄薄的皮肉。离开后，我很想描述触碰他时的感觉，可我只在他手背上搭了很轻的一下，我开始后悔，并真正的意识到了，唐昊真的要死掉了。

 

4.

孙翔在抽烟，手臂支在窗户上，火光一明一暗。“唐昊怎么样了？”孙翔问

“他想见你，今晚。”

“那我晚上过去”孙翔点点头，又很快的皱了下眉头“他妈不在”

“不在”我说。孙翔和唐昊母亲之间的战役打的相当不愉快，在他们还在一起时，唐昊妈妈去他们的租屋住过一阵，一开始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，但她从没在内心接纳过孙翔。

住的越久，在心里对两人的掌控越多，她的劝分策略从畏畏缩缩的试探，到敌进我退的周旋，最后直接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喝令两人分开。

“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我”又一次劝分失败后，唐昊母亲摔了碗，推门而出。孙翔冷眼看着，唐昊没有拦。大门关上后，孙翔从背后抱住身体僵硬到发抖的唐昊，两人都没动，抱了好久，最后唐昊哭了。

“有时候想想唐昊的妈也挺可怜的”孙翔跟我说过“我们吵架的那天，他妈一人在门外站了一下午，他儿子隔着门和别的男人滚作一团，也不知道那天她心里是什么滋味。”

 

05.

下午我被孙翔轰回旅馆补觉，孙翔一直呆在医院的吸烟室里。我给他买了煎饺，打开包装盒肉馅的油味儿一下子飘出了，孙翔的表情在一瞬像是要哭出来一样。但很快那副表情变成了对冷油凉肉的反感，孙翔勉强吃了两口，迫不及待的夹出支烟来清嗓。

那晚，八九点时下了大雨。我试着打车，等了半小时车流走的很慢，街头各处被水流和人群占的满满当当。我只能单手扶把，另一只手撑伞跑到医院找孙翔。

我身体半边湿了，撸上去的裤腿又趿拉下来，被鞋跟踩着。我就这样狼狈不堪的闯入医院，穿过空荡荡的走廊，到了唐昊的病房前。隔着玻璃看，孙翔蹲跪在病床前，一只手搭在唐昊插着针管的手背上，另一只手轻揉着唐昊的头顶。唐昊看着孙翔，有些疲惫的笑着。

窗外暴雨滂沱，他们的屋子寂静一片，只有空荡的走廊里透进去些微的光。

唐昊先看见门外的我，对我点了点头。

“我走了”孙翔对唐昊说，孙翔坐到病床旁，把被子掖到唐昊下巴处。孙翔撑着身子，像是要把唐昊包住，他弓起的脊背颤抖着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，站起身关上门走掉了。

我知道，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。

 

回去的夜晚，孙翔没有接我给他的伞。他独自走在雨中，头顶尽是被雨打湿散成雾状的霓虹光芒。最后他跑掉了，在马路牙子上摔了一跤，站起来后身影消失在并排的车流中。

 

06.

凌晨的时候孙翔回来了，卫衣湿透紧贴在身上，浑身裹着泥水。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，递给他干毛巾。孙翔接过去，看着我，想对我说什么。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，脱下卫衣进了浴室。我隔墙躺在破床垫上，听见浴室不间断流水声，之中夹杂着压抑的哭声。

孙翔一定很难过，我想着翻了个身把自己蜷起来用被子裹住。我救不了他。

等再起来时，窗帘缝透进了些白光。孙翔坐在沙发上发呆，素净的脸上显出些倦态，茶几上放着几张相片，是孙翔钱包里夹着的，他和唐昊的合影。

孙翔说，“唐昊出院了。”

“放弃了”

他含糊的“恩”了一声，“陪我呆会儿”。我从背包里拿出两听啤酒放在茶几上，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。孙翔打开啤酒猛喝了一口。

“我和唐昊分了多久？”孙翔放下酒，皱着眉回味着黑啤酒的苦味儿。

“恋爱了四年，分手了九个月”我答道

“哦对，折腾快四年了”孙翔用手掌用力碾住额头，“你觉得唐昊怎么样？”

“挺好的”我说。我上高中后第一个生日聚会，孙翔告诉我他要带对象过来。聚会上孙翔很坦诚的说了他的性取向，我们虽然意外，但是对初见的唐昊印象都不错。

“十足的勇气，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天真，强大的共情能力。期待并也恐惧着被人理解。他很善良，不想让任何人陷入困境，”孙翔自然的说下去“他说自己脾气急，我倒能适应”

我不知道接什么。

“他很好吧”孙翔说着，我忙点头，他笑了笑继续说“我觉得他也很好。”

“那你们为什么分手......因为家人不同意？”家人那关把他们折腾的够呛

“家人是一方面”孙翔抿了口啤酒，揉着眉头“这酒也太苦了。更主要是我们对于对方已经没有任何期待，我们不相信未来。一切的承诺在争吵下变得廉价。分手的前一阵，唐昊的心理状态越来越差，他常说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救他。”孙翔说道这里看了我一眼。

“能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”我接下去

“说什么，我确实救不了他。”孙翔说“我并没有想和唐昊分手，是他一点点把我推开的。”

“为什......”

“因为他不想拉我下地狱”孙翔回答道“活着，对于他来讲就是地狱了。他明白自己的爱浑浊、沉重、痛苦不堪，里面有很多让人难以承受的东西，就好像一团泥沼，他情愿自己下去，也不希望我去救他。我们分开前，唐昊晚上会用刀划自己，手臂上全是血，对着我，就为了让我说我爱他。”

“哎，别哭了”我赶紧拿纸抽，孙翔把脸埋在手臂之间，粗糙的布料把他眼睛都蹭红了。

孙翔把脸抬起了，眼眶里噙满泪，大滴大滴的落下来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唐昊会难过，也不知道同样二十岁的人，为什么他们笑的那么开心。”

“唐昊死之前写过一些歌，风格是一如既往的丧。他发在网上，有人讽刺他，说死亡难得很开心吗，唐昊回复说，是的，至少解脱了。我知道他是想有救他，我也早知道他会死，可我救不了他。”孙翔接过纸巾擦了擦通红的眼眶，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“我谁也救不了，都去死吧。”

“死亡是很普通的事，不要难过，也不要期待。”我挨着孙翔坐下，半个手臂环着他“你没有错的。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

“你没有错的。”

“你他妈”孙翔用双手狠狠的抓住头发“再说一遍”

我的心一下子软了，热乎乎的血流在心里流淌，有点粘稠又有些恶心。“你没有错的，孙翔。”

孙翔把手里的纸巾团扔掉，倒在沙发靠背上崩溃的大哭起来，“我没有错，你怎么能理解我，你凭什么理解我啊！”

因为我和唐昊与你一样的，同样痛苦的活着。

我拍着孙翔不断颤抖的后背，我知道有一天他也会死的，也许有一天我也会。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，我知道孙翔在向我求救，可我真的救不了他。他没有错，尽管我无法代替他自己原谅他。

 

07.

三天后我们离开上海回了北京，唐昊在一个星期后去世。听说死去时，他的模样很痛苦。我把故事的前六章当成写作课作业交上去，在讲台上念时同学在下面玩着手机，不时的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
老师问我，“这到底讲的是什么。”

我说，“是三个得了抑郁症的男孩，他们不断的经历着死亡，费尽心思只想活下去的故事。”

“可故事里什么都没发生，”老师有些疑惑的说着，“他们为什么会痛苦呢？故事的最后，他们是想原谅谁？又为什么救不了对方？”

“因为活着是件很难过的事情，”我看着下面的人说着。

我还能怎么说呢，我想跪在他们面前，求他们告诉我他们活着怎么才能快乐一些。我希望他们能救我，可他们太健康了，无法理解我的痛苦。

我看着台下的人群，灵魂一下子像是腾空，俯视这片空旷的大地，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死的，没有人能救我。

END.

（要是朗读者非要换一个支线....也许就这样了）